毛丹青：我为什么翻译《梦醉独言》

摘要： ...

读书对我来说，既是爱好，也是工作。无论是用中文与日语直接写作，还是在大学用日语给日本学生讲授《日本文化论》，其最基本的操作都是从读书开始的。当然，读书光读表面很容易叫人忘了，尤其是用双语阅读，甚至包括写作在内，这种感觉尤其强烈。歌德有一句话讲得很精准；“经验丰富的人读书用两只眼睛，一只眼睛看到纸面上的话，另一只眼睛看到纸的背面。”

纵观国内对日本文化的研究，我总觉得“稀释”大于“浓缩”，很多场合甚至已经偏离了对原文本的解读。所谓“稀释”，是指对文本的夸大解释与肆意的阐述，比如名著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在国内出现了大批的翻译版本，其数量远远超过了日本，而且某些版本的解释明显带入了私货。与其相反，所谓“浓缩”，是指对文本的还原，尽量采用第一手资料探讨日本文化。因为我一直主张“了解日本是为了丰富我们的智慧”，而“了解”的最大前提莫过于平视对方，原汁原味，尽可能把握其文化的关键部分。

《梦醉独言》是一个江户时代的下级武士写的自传，距今180多年，在日本文坛堪称是一本奇书，酷似一本冒险小说，其目的是告诫他的子孙千万不要跟自己学。 这本书详细描写了幕末颓废时期的江户社会，尤其是以醉眼老朽的笔触以及艳紫妖红的文体风靡了日本文坛，人气至今不衰。

《梦醉独言》书封

从日本文化研究的角度而论，这本书无疑属于上述的“浓缩”范围。作者是胜小吉（1802-1850），一生混吃混喝，无所事事，被誉为日本嬉皮士的鼻祖。从文哲史上说，并非引人注目的人物，跟他的儿子胜海舟[1]相比，天壤悬隔。不过，随着时代的变迁，世人对外界的看法出现了变化。于是，历史上的人物有时也会再度闯入人们的视野。不用说，胜小吉就是一个典型，这也是我为何今天热衷于阅读他的理由。

坂口安吾（1906-1955）是日本现代文学史上一位非常另类的作家，在名著《堕落论》中，他拿武士英雄、剑圣、艺术家宫本武藏（1584-1645）与胜小吉相比，并大肆嘲讽宫本武藏纯属平凡之辈，唯有胜小吉才达到了艺术家的巅峰，而且其个性的深邃是无人可比的。当然，不可否认，如此评价也是因为坂口安吾“无赖派”的文学气质所致，这一原委自不待言。

《梦醉独言》跟明治维新之后不断扩张与膨胀的日本相比，使其诞生的江户时代很低调，致力于基建治水，发展木造桥，尽力调整木材的使用与树林砍伐的关系，一直追求可持续性发展的理念。这个想法跟今天的联合国大力提倡SDGs相似，甚至是超前的。因此，江户时代之所以能持续260年左右，跟实行所谓的“闭关锁国”政策有很大关系。无大战无暴君，却有很多故事，引人入胜。这是我们研究日本文化不可缺少的一个课题。

胜小吉个性跳脱不拘，四处打架、到道场踢馆、喜欢流浪，一生未获一官半职，但他以江户市井小民口调回顾自己半生的《梦醉独言》一书，有人认为它是言文一致的近代文学源流之一。这本书写得淋漓痛快，所以才深得日本读者的喜爱。

距今将近四十年前，当我在东京做鱼虾生意时就听日本渔民说过江户时代是日本历史上最牛的，无论是从做生意上，还是从社会发展“不以物欲所惑”的思想上，都是现代人应该效仿的。这位渔民是一家大户人家，祖先直接参与了世界最大的鱼市筑地的兴建。如今，尽管筑地鱼市已经被搬迁了，但因其所留下的传说却源源不断。

“筑地”的原意是“填海造地”，起源是江户时代1657年（明历3年），被一场大火（别名振袖大火）烧毁的西本愿寺需要重新建造，因此从原址的浅草御门南侧搬到了筑地，当时有很多邻近的居民都参与了填海造地的土木工程，随后陆续出现了净土真宗的寺院以及墓地，每日除了香客云集之外，还出现了不少武士豪宅。江户时代末期，幕府设置了海军操练所，出任教头的任务就是胜小吉的儿子胜海舟，并以此开启了他跨越幕府与明治开国的政治生涯。

这事情说来也怪，原本是佛事金装，讲究大排场的地方，但最终却变成了鱼虾生意的集散地，这纯属两个不同的世界，却不知为何，在江户时代全变得顺理成章，没有任何违和感。实际上，与胜小吉《梦醉独言》同时代的另一位人物是良宽，他自幼就受到良好的汉文化教育，习得四书五经以及老庄哲学，二十二岁时受戒，成为曹洞宗的僧侣，云游四方之后，住草庵，行乞食，清贫而洒脱，著书有《诗歌集》。他的书法纯净而超然，汉字与假名的书法结合充满了禅趣与稚拙，对民国时期的弘一法师等几位留学过日本的大师都产生过深刻的影响。毋庸置疑，良宽是一位知识精英，而胜小吉是一位生存于社会底端的，甚至被世间认为是废弃无用之平民。然而，恰恰是这两位对极的人物却在日本文化中大放异彩，这一现象堪比“筑地”的实际含义；参差不齐，携手共建。

《日本边境论》的作者内田树教授曾经用“习合”的概念详细解释过日本文化把“土著”与“外来”的元素混搭到一起的过程，同时也说明了“精英”与“平民”花好月圆的实例，这些文化现象在我们研究日本的时候是有参考价值的。《梦醉独言》不仅是一本研究日本文化的第一手资料，而且更是纪实文学的一种，尤其对初次阅读这本书的读者来说，也许是了解日式思维以及日本国民性的一个绝好的契机。

[1] 胜海舟（1823-1899）：从江户时代到明治时代初期的政治家。旧幕臣中的代表人物与开明派，通称麟太郎，与山冈铁周、高桥泥舟并称“幕末三舟”。历任外务大丞、兵部大丞、海军大辅、参议兼海军卿、元老院议官等要职。